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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迷二次元的爷爷,孤独也追不上他

2019-02-22 来源:澎湃新闻

爷爷七十岁的时候,开始沉迷一帮压根不存在的女孩。

最初,是大伯从门口组牌局的老太太那儿听来的。说看见老马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短袖倒垃圾,凑近一瞧,是画片儿上的小姑娘。

“裙子短得呀,比女明星还大胆!”

大伯当是老太太无事嚼闲话,进门一看,爷爷正穿着老太太口中的“卡通美少女短袖”给花浇水。

大伯大吃一惊,问衣服从哪儿来的。爷爷回答说是出门买菜,市场前有年轻人搞活动,人家送的。

跟父亲在电话里描述完,大伯用了一个歇后语作总结——茅屋上安兽头。父亲听了,哈哈一乐,继续忙手边的工作。

没过两天,父亲和母亲因为一件琐事吵架。母亲一气之下,跑去外地旅游。父亲难得来校门口接我。“走,带你去爷爷家。”父亲说。我心里想这架吵得好,还能见到许久不见的爷爷。

见我来了,爷爷兴致高昂。洗杯倒水,摆果盘找零食。父亲只字未提和母亲吵架的事,寒暄无关紧要的话题。印象里,他们每次谈话都是如此,细碎而无聊。

我溜进里屋,看能不能从抽屉里翻到些儿时玩意儿。一推开门,整屋子明媚灿烂的笑脸扑面而来——全是动漫少女海报。

一个个皮肤透亮,瞳孔斑斓,身材曼妙,穿着清凉。

那时我上初中,平日驯良乖巧,在卡通频道看过几部有名的动画,角色大多熟知。这么多娇俏精致的少女形象,我只在同桌上课偷看的杂志里见过。

瞬间,一声“哇塞”脱口而出。接着,父亲脚步渐近,站在了我的身后。我赶紧捂住嘴,可是爷爷秘密已经被我戳穿了。

父亲比我更加讶异。他紧皱的川字纹像是被刻在眉间,眼睛瞪得圆圆的,半张的嘴巴,一直没发出声。

接下来的整个傍晚,爷爷像一个犯错的小孩一样,被表情凝重的父亲审问。我在一旁听着,父亲一直重复道,“叫外人怎么想?”

每问一次,爷爷的头就低下去,最后几乎要埋到地板上。

“反正我和院子里的人没来往,爱说什么就说吧,我这就是一爱好,和花鸟鱼虫没两样!”爷爷终于红了脸,从沙发上站起来,大胳膊一挥,砸在空气中。

我没见过爷爷发火,但不只听一张嘴说过:爷爷年轻时是个暴脾气,学生和家人都很怕他。只是自奶奶得病后,爷爷这座火山沉寂了好多年。

再度苏醒的怒吼,也许把父亲年少时的恐惧掀了出来。父亲没再和爷爷对峙,拉着我转身就走。

回家的路上,父亲语重心长地问我:“你以后还想去爷爷家吗?”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。在我眼里,爷爷虽寡言少语,待我却非常好。

说起来,小时候父母忙着赚钱,是爷爷和奶奶将我带大的。奶奶身体日渐虚弱的那几年,爷爷承担了绝大部分照顾我的事情。

有一年冬天,我想母亲了。爷爷把我裹得严严实实,骑自行车带我去母亲的单位。那是我印象中最冷的一个冬天,爷爷在前头呼出的白气冉冉升起。

爷爷不仅照顾了我的衣食,还要顾及我的功课。我虽乖巧,但也木讷,作业、考试经常搞不懂同一个问题。爷爷一遍遍地讲,直到真正教会我的那一遍,他才放心去做其他事。自始至终,他都没有对我发过脾气。

爷爷家的院子 | 作者供图

也就是在我升小学五年级不久,奶奶去世了。父母终于攒够在城东的繁华地段买房的钱。我离开城西的爷爷家,正式拥有了自己的三口之家。

那段时间,父亲和大伯将爷爷视为烫手山芋,为爷爷该住哪一家频频争吵。

在父亲和大伯争得面红耳赤时,爷爷主动召开家庭会议,说他舍不得离开和奶奶共同居住近四十年的房子,哪儿也不去。

从此,爷爷便过上了独居生活。

父亲的提问让我猛地意识到,爷爷真的老了。这次见面,原本只花了一半的头发竟然全白了。

“那些东西叫二次元,我同桌就喜欢。又不是稀奇玩意。”看到父亲的怒气已经消掉,我替爷爷解释道。父亲摇摇头,一声叹息。

母亲回来后,跟父亲和好如初。父亲将爷爷收集少女海报的事告诉母亲。母亲先是惊讶,若有所悟地说:“是不是咱妈不在了,想女人了?”

父亲说:“都多大岁数了,还女人。不过要是真女人也比现在光彩……算了算了,真女人还不知道图什么呢!”

母亲自顾自嗔怪:“多大岁数不都还是男人。男人呐,啧啧。”

晚上,我躺在床上,脑子里缠绕着两个难题——我不明白爷爷为何突然有了这种爱好,也无法理解父母每次聊起爷爷时,永远是置身事外的语气。

然而,父亲还是没能置身事外。

有一天,教工宿舍的门房王阿姨给父亲打电话,说爷爷最近总是抱着一个女娃娃,怪瘆人的。

也就在前天晚上,王阿姨的母亲锁大门,被抱着娃娃的爷爷吓得差点晕厥,现在还惊魂未定。

父亲纳闷:“女娃娃?”

王阿姨说:“就是人偶娃娃啊,天呐,不会是鬼娃娃吧?你们子女如果不解决,我们可就报警了!”

我当时正在写作业,父亲挂电话后暗骂一声,又打电话通知大伯去爷爷家集合。我请缨说也要去,父亲让我别凑热闹。我只好乖乖回房间。

父亲走后,我心神不定,连作业题也读不懂了。进厨房找母亲,母亲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说,“爷爷可能脑袋不清楚,你以后别去爷爷家玩儿了。”我没答应,觉得没趣,又回了自己的房间,等待。我在等父亲回来。

很晚,父亲才回到家。他的声音很疲惫,隔着卧室门,我听到父亲说他们跟爷爷吵了起来。趁爷爷朝他发怒,大伯悄悄出门,把娃娃扔进了垃圾箱。

“这个老头儿,真是!”父亲满是抱怨,我能想象他盛怒的样子,脑海里又全是爷爷失落的神情。一整晚,我都难以入眠。

那个周五,我和同桌做了一个交易。我让他抄我一个星期的作业,而他必须在周六中午给我家打电话,喊我出去参加课堂小组讨论。

计划很顺利。同桌果然是撒谎的好手,把母亲蒙得一愣一愣的。母亲安心放我出门,我直奔爷爷的家中。

打开门,爷爷穿一件印着卡通少女的T恤迎接我。我立即反应过来,那是大伯说过的那件:海边的少女。

那张图片简直可爱到爆,少女穿着水手服,抬手将发丝捋到耳后,呼之欲出。

比起上次见面,爷爷清瘦不少。他的眼神与其说喜悦,不如说是诧异。

见我来了,爷爷不自觉地伸头望了望空旷的楼道,问,“是爸爸带你来的么?”我嘴一撇,“我才不用他,自己坐公交车就能来。“他乐呵呵的,脸上的神情又变得严肃,叮嘱我说,“社会乱,跑这么远路得有家长跟着才行。”

“我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我努努嘴,指着爷爷的上衣,“您现在比我时髦多了,比我年轻。”

爷爷招我进门,让我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。他又忙活起来,把冰箱翻来翻去,搬出一堆饼干摆在茶几上,一边摆一边兴致勃勃地跟我讲衣服的来源。

和大伯说的情况差不多,衣服是爷爷参加活动送的。不过活动不是在市场门口恰巧碰见,他也不是被动参加。

“出了菜市场,忽地不想回家,想回学校看看。再说,也有五六年没回去了。”每每提到学校,爷爷整个人就焕发出神采。

爷爷当初教书的学校本来在附近,一所面积不大的公立高中和它的小学部。我未到学龄时,爷爷经常带我和奶奶去学校食堂吃饭。他曾指着一位食堂师傅跟我说,这就是他最好的朋友。那位叔叔笑得很憨厚,满脸的皱子。

因为性子刚正耿直,爷爷在学校得罪了不少同事。后来,我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,父亲和爷爷为我该去哪所学校念书冷战过一段时间。

爷爷想让我到他曾经教课的地方上学,而父亲坚持送我去市中心排名第一的学校。最终,爷爷做出让步,把自行车升级为电动车,每日接送我上下学。

六年后,爷爷教书的学校因占地问题迁往更西边,几乎到了和邻市的分界镇。

那天,爷爷一时兴起,坐大巴回学校,正巧赶上高中部在举办校园文化节。他看一个摊位人群聚拢,便上前去瞧一瞧。

见有一个老人来围观,社长提议让他参与。爷爷上前玩了一下,误打误撞获得高分,奖品就是这件少女T恤。

讲到这里,爷爷带我走到里屋,打开电脑里的QQ。电脑是我家当时用得淘汰的,配置极低,开机就要等十分钟。爷爷笑着说,社长这孩子挺好,远程指挥他学会了用QQ,还推荐动画片给他看。

“不了解不知道,这些动漫猛一看花里胡哨,可里面青少年的学习生活啊,倒有很多贴合现实的地方。我现在不在学校,看这些觉得和学生更近了一步。”

爷爷点开桌面上的一张图片,眼里闪着光,说它讲的是一帮女生追逐歌唱梦想的故事,很励志。接着下一张,一个蓝绿色双马尾女孩跃然屏幕。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“初音未来”,是二次元圈名气响亮的虚拟偶像。

眼看天色渐晚,爷爷决定送我回家。到了楼下,爷爷和我挥手道别,又突然在背后喊我小名,我转身小跑回去。爷爷搓着手,低声问我最近想不想去给奶奶扫墓。

我愣住,说我想去,不过马上要考试了,估计爸妈得让我闭关。他听了,目光沉在地上,点头说,“那也是。”

顿了几秒,他又说,“以后别让你爸妈担心。你爸不容易,没怎么受教育,受了老多罪才有了今天,都是为了你。快上去吧。”

关于“没怎么受教育”这件事。母亲曾和我讲过,因为惧怕爷爷到了抑郁的地步,父亲初中辍学离家出走,遇贵人经商,小有成就后才敢回来。

而大伯同样也惧怕爷爷,本来学习刻苦,一到考试就会因为太过紧张而考不出成绩,只考上职高,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子。

和谈起动漫时的兴奋不同,提到父亲,爷爷一下又变回那个落寞的老头。我邀请爷爷跟我一起上去,他面露难色,摆摆手,回去了。

和爷爷“秘密约会”后,我一面忙于应对期中考试,一面和同桌斗智斗勇,化解他以那次撒谎为筹码做出的威胁,很长时间顾不上家里发生的事。

没想到,当我为考试结束兴奋不已时,大伯火急火燎来拜访,带来了爷爷“精神失常”的消息。

“我就奇怪,那娃娃我本都扔了,还故意埋在垃圾堆里了。”大伯摸着脑门。

大伯和父亲因为上次接到邻居的投诉电话,烦躁不已,采取了“眼不见耳不听”的策略,即:见到爷爷邻居熟人一律躲避,邻居熟人电话一概不接。可百密一疏的是,婶婶却被同事揪住,打听起爷爷养小鬼的传闻。

嫂嫂向大伯抱怨,说全单位人都以为马家招邪了,斜眼看她。大伯不信,去家里一看,爷爷正给本该躺在垃圾桶里的娃娃喂饭。

不仅如此,爷爷还做起了针线活,亲自给娃娃缝制衣服。厕所里更是多了奶奶去世后被收拾起来的小镜子和梳子。

大伯问爷爷那到底是什么娃娃,爷爷说了三个字母,大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叫什么。

“咱爸可能是受什么刺激了,毕竟之前咱妈活着的时候,烧个香拜个佛,他都批评是迷信、反科学。”大伯撇着嘴说。

爷爷照顾的娃娃 | 作者供图

想着以安抚为主,大伯没和爷爷争吵,循着电脑里播放的歌曲进入卧室,发现爷爷正和一个叫“御宅红叶”的人聊天。他们聊学校的新闻、老师的八卦,竟然有100多页的聊天记录。

大致一翻,能看出爷爷对那人极为信任,甚至透露了自己的健康问题。大伯立即察觉出危机,赶紧回来与父亲商榷。

“我知道,那个人是……”我着急为爷爷辩护,却突然想起如果说出实情,我偷找爷爷的事情便不打自招,立马闭嘴。好在大伯语气高昂,完全覆盖住我的声音。

瞬间,我像含住莲子的芯,嘴里一阵苦涩。

“现在这年轻人啊,坏心眼特别多。我看八成就是他给老爷子下了道。他说什么咱爸都信,万一是诈骗,说句不好听的,要是分房产,咱爸这不清醒的,肯定也给!”

父亲沉思片刻,说没想到发展到这地步,是得想想法子了。

爷爷到底有个什么娃娃,大伯走后,我在意起他含混不清的那三个字母。第二天上学,我就这个问题咨询自诩为“动漫专家”的同桌。他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,又想让我做出“作业上的妥协”,我吸取上次的教训,只好作罢。

看我连着两天都失魂落魄,同桌于心不忍,正经告诉我:“你说的是BJD娃娃吧,球形关节人偶,我以后赚了钱还想养一个呢!”

我看着同桌垂涎的表情,不自觉担心起爷爷来。这种东西要是真让人如此魔怔,爷爷恐怕已经如大伯所说,“着道了。”

没过多久,某次放学,母亲接我去爷爷家吃饭,到了一看,伯父和婶婶也都在。一家人上一回聚这么齐,还是在奶奶的葬礼上。

我特意注意爷爷的一举一动,他并未表现出任何“失常”,我才心安下来。

电视上放着没人看的电视剧,大伯拿着手机,向爷爷展示堂姐的近照。母亲削完水果,去厨房帮打下手。终日阴暗潮湿的老房子,终于有了口热乎气。

父亲下班后也来了,在客厅待了会儿,独自走进卧室。我瞄见他打开台灯,把墙上的海报一张张地摘下来,继而从裤兜里掏出塑料袋,把海报用皮筋固定成卷,全都收了起来。

我紧张地看向爷爷,正好碰见他将目光从卧室方向移开,仿佛毫不在意。

那天的饭菜格外丰盛,父亲和大伯分坐爷爷两侧,两人开心地碰杯,热情地给爷爷夹菜。在一派温馨的全家福中,我胃口大开,吃了两碗米饭。

饭后,一晚上没怎么说话的爷爷把我叫到院子里。月色清冷,秋蝉噤声,小院比印象里荒芜许多,我不禁打了个冷颤。

爷爷先我进院子,警惕地左看右看,从破花盆里抱出一个银色头发的女式人偶,手伸进人偶衣襟,拿出一个大红色的布囊。

“这是爷爷和奶奶给的零花钱,快收着。”

在爷爷和人偶的注视下,诡异的寒气笼罩全身。我脑中开始闪现鬼娃娃附身的传说,顿时惶恐不已,舌头如冻结般,无法吐出一字一句。

那晚的家庭聚会,以我请求父母赶快回家为终结。一路上,我都格外狼狈。

又过了几日,同桌翻开一本杂志,介绍说这就是你问我的那种BJD娃娃,做工精致如艺术品。爱好者都对他们的娃娃精心呵护,就像家里的一份子,这种爱好称为“养娃”。

娃娃的面庞与那晚的场景重合,我恍然大悟。放学后,我一刻不停地狂奔回家。

拿着那本杂志,我向父母解释娃娃并不可怕,去爷爷家仔细瞧瞧就知道。可父亲却告诉我,爷爷已经卖了房子,搬去养老院住了。

“为什么?”我震惊地问。

“爷爷老糊涂了,容易被人说闲话,养老院清静些。”

我的胸口被堵住了,一瞬间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父亲拒绝告诉我养老院的地址。终于到了暑假,我跟母亲软磨硬泡,得知爷爷住在城西一所新建的养老院里。

去养老院的路上,我到书店挑了几本漫画书,想着爷爷一定很喜欢它们。

房间的墙壁涂得雪白,架子上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空无一物。我进屋时,爷爷正抱着娃娃晒太阳。

我鼻子一酸,把漫画书捧到爷爷面前,爷爷眼里满是笑意。

“孙女,看这儿!”

他拉开抽屉,里面的海报和漫画书层层摞着,像布置好的新家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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